张烨 生于上海,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分校图档系,上海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上海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主任,上海作家协会理事。已出版个人诗集《诗人之恋》、《彩色世界》、《绿色皇冠》、《生命路上的歌》、《鬼男》、《隔着时空凝望》及散文集《孤独是一支天籁》。作品选人百余部诗歌选集与多种诗歌鉴赏辞典,并被翻译成英、法、日、爱尔兰、罗马尼亚、越南语等多种语言,其中《鬼男》由爱尔兰脚印出版社用英文、爱尔兰文、中文三种语言出版。2004年10月应邀赴爱尔兰都柏林参加《鬼男》首发式(在世界著名的圣三一学院图书馆举办),由爱尔兰当代年近八旬的著名女诗人玛丽。麦克。安。骚伊亲自主持。爱尔兰诗歌界给予《鬼男》极高的评价。作者还应邀分别在爱尔兰大剧院、都柏林广播电台、凯特市、丁戈市举办了四场个人诗歌朗诵会。2000年9月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挪威参加“中挪文学研讨会”。诗歌界约有40篇评论张烨诗歌的专题论文。 诗是一种命运,一种孤独的生涯,是诗人的一种活法。
——张烨
张烨写诗已有三十多年了。人们在读她深沉而哀伤、纯正而充满活力的诗时,会感到自己是在同一个迷人的灵魂接触。的确,在这个喧嚣又空洞的时代,我们在大量诗中遇到的是智力、机巧、物性和嘲仿,看到的是神奇的表演。它吸引我们,却对心灵一无所触。而张烨的诗,,却别具令人难以忘怀的纯洁和高贵,更重要的是它“礼貌”地进入了我们的灵魂。经常地我会将张烨与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联系起来。她们的话语型式和抒情基础不尽相同,但是在对高尚事物的忠贞不渝,对诗歌这项古老的艺术虔心敬护方面,有着深沉的一致。还有,她们都是“哀伤的缪斯”,“新世界的异乡人”。
——陈超
张烨诗选
雪猫与女人
我喜欢 蓬松白云 野花般倦慵在地上 没有谁会注意一只猫的 奔跑 我贪玩,整日找吃 没有意义的存在 晚上好!世界 晚上好
雪花携着那个女人来了 来得像一段 忧患岁月 雪花用复杂情绪表达着她 一半温柔 一半狂悖 一半躁动 一半静美 就像人间八卦 把宇宙缠绵成黑白两条鱼 一半阴 一半阳
高冷,就这样飘着别堕落 银妆世界已乘坐雪橇下滑 被凶猛黄色染浸 我岂肯喝下变质养料 伤害惊心动魄 污垢犁开白雪
弓起腰,妩媚,舞起前爪 对夜空做一个妖冶姿势 真有那么严重?
生儿育女,我不愿卷入 我缺乏母性是因为具有太多的母性
她在落泪?严重了 严重时刻,严重时刻 我奔过去对她说 漂亮女人,别耸起敏感触须体味 夜之悲凉 衡山路灯色昏昧,咖啡香,酒香,烤鱼香 带一只咪咪去潇洒 让流浪也高贵一下。其实 饥饿流浪而看着雪景也是快活的
风猛撼,雪狂下 整个人生要被今夜围困 头脑清醒,脚步迷惘 这不是我一个人苦闷 这,不是我一个人苦闷
唉!这样活着 远不如我们 猫类自由 猫类世界也很大 管它呢,自由就是心大 放得下自己容得下天地 忍不住 喵呜一声 她旋即转身 目光缓缓刺痛我背脊 留下女人缝纫的痕迹
夜的黑须 飘啊飘 我在蓬松白云上面无忧奔跑 晚上好!世界 孤独的女人 晚上好
第 一 个
你是第一个 信誓 金刚石 会流泪的玻璃
她试着将目光 投向你身后,一瓣瓣深情的笑容 朦朦胧胧一瞬 突然看见你的眉眼、嘴唇 在别人的面孔
有一种恨太像爱 其视野无法穿逾爱情 第一扇门
初 会
你的凝睇里有六月红草莓 你在石阶拐弯处站定 是真是幻?一副梦的面容
风从手掌轻轻走过 雨从脸颊默默滴淌 别对我诉说你的婚姻、事业、家庭 人生总是一段段流失
我突然记起了前世 风也是这样走 雨也是这样淌 草莓也是红在六月红在记忆 好像有一桩误会使你一气远离? 而我就为这桩误会 曾发誓永远等你 我走过的三十九级石阶 每一级都回响着前世的委屈与 渴望
寂
这里静得能听见蚂蚁的细语 阳光在水面轻柔的摩擦
丑 石
在紫雾飘渺的天堂, 有一群叛逆天使。 有一天 他们用愤怒点燃天火——— 焚毁了独裁者宙斯宝座。
身子受魔法咒语扭曲、变形。。。。。。 在黑烟中下沉——— 他们被贬谪人世。从此, 天上少了星星, 地上多了石头。 丑陋内部神圣的美丽——— 不为人知。
读 史
一只人首鸟身的巨鹏展翅 驮你周游世界 在每个国家历史画廊逗留 最多只一年
你初见一个国家是国家 渐渐不再是国家 一片金属声喧天浴血沙漠 一头沉睡狮子顿醒 一团熊熊烈火涅槃的凤凰高歌 一群跪对黄金疯拜狂喊的金钱豹 一个手拿酒盏臂拥娼妓的豁牙老头 再仔细看时依旧是国家
有一天人首巨鹏忽然载不动你了 当你告别它的微笑 你这才发现稚嫩童声已被大鹏窃去 消失在茫茫云际 你有了壮年宏伟厚实的嗓音
你继续跨步前行 听见大眼睛湖对盲眼池塘说 “那人眼睛是深邃的海。” 又听到太阳与风暴求教于一棵智慧树 “那人何以托着太阳不受炙伤 踩着广阔风暴不被倾覆?” 智慧树无奈摇曳枝柯愣视良久 “恐怕是那人偷吃了我的果实。” 身上长满哲理诗句,脚步 震响五千年历史的回声
茉 莉 花
堕入水与光的罗网 你波光粼粼胸怀 销魂荡魄 语言夏得热烈 轰轰烈烈地渗入,吮着 吮着缓缓涌来浪潮 从水底打捞起一串串苦涩 绽成雪的清香
我会用花瓣占卜 时世艰难,天空一片惶惑 命运泥泞得灿烂 该诞生的黑魆魆突然消失 不该诞生的却 耸立得妖艳 船似乎永远难以划近 山脉是火热的血液 大海是焦虑的眼球 不,不必心急 结局还未形成
你可体验到一种娇柔的分量? 将灵魂和目光一齐斟出 在毁灭的渴望中爬向一丛干燥 残枝败叶,噬痛彻骨 片片撕碎的蝶翼在火中优哉游哉 焚, 焚, 用恨,用爱来杀死自己 在世纪的砒霜灌溉之前 在被你的光芒刺伤之前 风谢了,雨谢了,夏季谢了 别在胸前的妩媚枯黄成一弯记忆 扇往日芬芳 冰成白炽谶语
你来了又能怎样
你来了又能怎样? 我已经在迷宫 为读不懂符号苦恼 连最简单语言也戴上深奥面具 楼房如兽 在狂想的荒芜里赛跑 强烈的射灯,将应酬表情 凝成一片浮笑 你来了又能怎样? 我已被冷痛麻木
等你习惯了种种滑稽 你也就变成了滑稽 缺乏空气、水、阳光 树一样掉落了叶子 废墟一样坍塌躯体
我看到有人颐指气使 站在高贵的中心,向贫穷 泼洗脸水,朝古典音乐扔玻璃杯 呵斥着憔悴的诗神 爆发出一阵肥硕的笑 苔藓壅塞,抢食石头 世界如此膨胀 却悬于一个时代笼子 像一只鸟,被栅栏围观 你来了又能怎样?
特洛伊木马
千万里赶来,会面 一个浪漫的传奇故事 特洛伊遗址:九个时代古城 一层一层累积,就像 一个时代压着一个时代 在某个瞬间掉进了自身的命数 化为一片低矮绵延谷田 零星几个村落 如同忠于职守的士兵 执立于雪野,目光紧盯 一匹巨大的木马 木马以入侵者雄姿 定格在荷马时代的特洛伊
游客们起哄着涌入木马内部 踩着楼梯,开启一扇腹部小窗 向外面世界探首欢呼
凝望木马就是凝望血与火的史页 凝望木马就是凝望非凡的钻透率 将屠城元凶装扮成和平使者 将定时炸弹美艳成诱惑礼物 需要何等惊人的谋略 木马计将天真而贪欲的特洛伊城 轻易烧死在黑甜的睡梦之中
也许,为特洛伊复仇的正义之声 经年不绝,却始终未能摧毁 那匹小小的巨大的谦卑的高昂的木马 木马阵行走——罂粟远征、远征、远征 病毒般流入芸芸众生
往 事
隐藏在小雨中她的眼睛 泛动在春雾里她的绿裙 那个气质忧郁的女人 越来越消瘦 消瘦得能够轻柔地走过你的眼皮 你竭力推开她,使劲睁开睡眼 但印在你唇上的弯弯的红月亮 你怎能抹去
走下楼梯 有人替你悄悄开门你仿佛未曾觉察 走了几步,你站定 若有所思地回首 恍惚见到她在对你微笑 微笑着把门悄悄关闭
一首关于死亡的诗
父亲 我怎敢看你眼中那一片 行将退去的海潮 那一轮月亮 那一轮微光茕茕的月亮
整个宇宙只有你和我吗 我在太阳里 你在太阳外 两手攫住太阳边缘 身子悬荡在浩瀚空间 我拼命将你往太阳里拽 害怕我俩有一个 突然松手
海面平静如无声之哭 海潮永远不会激动着来了 只有细微而迂缓一声唏嘘 在海天交界之处 亮起一道永恒的安详
我所有的泪 都追随那片海潮去了
在咖啡馆
依旧像上几回那样 走进霓虹灯走进流行曲走进咖啡馆 他邀请她吃夜点
她衣着入时 微浓的化妆倒亦适宜夜间这场合 绿色蝙蝠衫 和桌上瓶花成对比色 她轻柔地说个不停 心绪像往常一样愉悦 她自我感觉良好 一点也没觉察 上几回他的言语滔滔不绝 今晚却出奇沉默
凝视着她梦幻眼睛 他暗自思忖 如何说出想了又想的第一句话 怎样使她不过于惊疑和痛苦 他的目光在那盒巧克力圣代上游移 她正吃得津津有味呐 唉这原本都可以省下,既然
火车奔驰
火车奔驰在闷热天空下的绿原 整个下午我都在梦境的朦胧中度过 像一只鸟儿在摇晃的树梢沉沉睡去 仿佛是突变猝然惊扰宁静 又仿佛一生中某一个微妙的瞬间蓦地亮起 我重新感受到最强烈的激动和欢愉
火车又驰过某一个站 就像流失了好几个年代 我再也记不起一个个站以及辽远的梦 眼前出现的仅仅是闪电与雷鸣 那突然把我震醒的闪电与雷鸣
在马泰罗炮塔
桑迪科夫海边的马泰罗炮塔 手握一柄钥匙 声音嘎吱一转,门______ 打开.一群人簇拥 进入砖红的圆形炮塔 马泰罗炮塔,雄峙在 桑迪科夫海边______ 领略这个世界:东西南北风 现在,我们开始有了鱼的感觉 沿着螺旋形的历史 上浮
一间拱顶起居室 暗窄 像火柴盒塞满 一支支蹈火的悲歌 阳光从窗口抖落 搅动一室旧梦 搅动三个男人的混合气味 藏久了的菜籽油气味
高高的堞口 从顶部俯瞰苍茫 海浪推送着时间远去 在深处波动 变幻 展示 人类的内心生活 卑琐 混乱 幻灭 晕眩 万花筒______不停旋转 旋转出一种瘫痪的可怕 巨型物解体的声响
乔伊斯: 伫立在海之上______ 正视这摇滚的蓝调 悲天悯人的目光
现在,我才回过神来______ 有声音在喊: 抓紧时间参观
勃克.穆利根从阴暗处闪出 手扬银光闪闪的剃须刀 一脸肥皂泡沫: 冒牌的雪 黄色浴衣翻卷起 1904年夏日的晨风 像拖着一条凶狠的尾巴 自己明明是个篡夺者 篡夺者怀疑别人都是篡夺者 “篡夺者!” “Leave him to me!” 穆利根顿足,狂吼 隔世的声音伸出毛茸茸的手 逼近那位蓝眼睛导游 索还炮塔的钥匙
现在,我就站在马泰罗的 记忆中心 历史总是平静的 就像桑狄科夫海平静地望着 乔伊斯的风______ 强劲的尤利西斯风暴 歌啸而来 撼动上下,左右,前后 已变成镜子的 世纪
注:马泰罗炮建于己于人1840年,为防备拿破仑率领法军入侵而造。至20世纪初开始向平民百姓出租。乔伊斯和他的朋友曾在该塔内居住过。现该塔被命名为詹姆斯.乔伊斯塔楼,供游人观光。
春水十二弄 ——你说,不要老是那么紧张,好么?该沉重都时候沉重,该轻松的时候不妨轻松……
春水,春水,哪里来? 天上来 “黄河之水天上来。”
春水,春水,哪里去? 海里去 “奔流到海不复回。”
春水,春水,为什么而来? 为什么而去
春水,春水,看似无情却有情? 看似有情却无情? 无即有。有即无
春水,春水,仁者爱山? 智者爱水? 可以互换
春水,春水,茫茫苍苍 冲刷掉多少历史与现实? 淘汰是为了新生 冲刷是为了积淀
春水,春水,逝者如斯夫! 何尝不是回归? 归向我离开的美 或离开我的美
春水,春水,伊人临水 是迎接还是送别? 所谓命运阻隔 所谓情缘粘连 迎即别。别即迎
春水,春水,让花蕾永远是花蕾 有消失才有永恒。喏! 你相遇的也非旧年春水
春水,春水,杨花水性?(笑)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水之流动,百折不回 好比壮士一去,义无反顾 何尝不是一种坚执?
春水,春水,“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不若改为秋水更佳 所谓春水,年轻之水也 慧剑斩愁绪。倘若愁成 白头青年,你会喜欢?(笑)
春水,春水,洋洋洒洒 大彻大悟,不留痕迹 以云为笺 以水为笺 一腔心事写于天地间(大笑)
张 烨 的 方 式 ———读《生命路上的歌》 陈 超
张烨写诗已有三十多年了。人们在读她深沉而哀伤、纯正而充满活力的诗时,会感到自己是在同一个迷人的灵魂接触。的确,在这个喧嚣又空洞的时代,我们在大量诗中遇到的是智力、机巧、物性和嘲仿,看到的是神奇的表演。它吸引我们,却对心灵一无所触。而张烨的诗,,却别具令人难以忘怀的纯洁和高贵,更重要的是它“礼貌”地进入了我们的灵魂。经常地我会将张烨与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联系起来。她们的话语型式和抒情基础不尽相同,但是在对高尚事物的忠贞不渝,对诗歌这项古老的艺术虔心敬护方面,有着深沉的一致。还有,她们都是“哀伤的缪斯”,“新世界的异乡人”。
《生命路上的歌》是最近出版的一本张烨诗歌选集,书中收录了诗人1965——1996年的诗歌精品。它是张烨过往诗歌道路的总结,也为我们更完整地理解诗人提供了机会。在北方的严冬,我整整一天沉浸在这些诗里,感到又踏实又恍惚,有如被岁月深掩的一支支老歌,在命定的一日滚滚来到心间,要求着一个分享,一个追怀,一个承担。
张烨1965年开始写诗,第一首诗是《给安娜卡列尼娜》。在这首诗中,纯洁、叛逆、高贵、忧伤被扭结一体,既像亡灵书的哀泣,又像亡灵生还的昭告。“安娜!/你看,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当真诚被虚伪碾成齑粉,/风暴扑灭你爱情的火焰。/你无声的抗议是火车的轰鸣!/你惨白的微笑预示着一个社会的崩溃。。。。。。//在铁轨的冰凉里我总能看到/一双美丽的眼睛在闪熠。。。。。。”我想这首几乎是“突然发生”的诗,与其说是受同题名著的感发,不如说是诗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自我“内心观看”。它有如一道高电荷的光线渗入心房,决定了她经验之圈的起点。这又像是一个骇人又教人迷醉的“诗谶”,它攫住了诗人,使其拥有了“幸存者”的使命和哀伤视角。这一视角,一直贯穿到今天。这点我们下面还要谈到。从表面上看1965年到本世纪末1976年,张烨开始并持续了与红色恐怖时代对抗的“地下写作”,与食指、北岛、芒克、多多等人一样,成为先觉者的一员。其为人熟知的作品《逆境》、《迷惘之日》、《喧嚣》、《死神的表白》、《暴风雪的插图》、《撒旦之歌》、《怀念》等等,今日读来仍携带着足够的批判深度和生命冲击力量。尤其令我感动的是,既使是与险恶生存对抗、为时代作证的诗,张烨也和食指等人一样,没有由愤激而丧失诗歌情感的高贵质地。这种审美自律精神本身同样是对粗鄙野蛮时代的不屑和奋争。像随手摘引的这样的诗句:“我看清了他前行的背影/那是悲壮的大海/伛偻着被沉重的不幸压弯的波浪/肩膀被时间折断了/目标还在远方”。“悬铃木在红色的暴风雪中嗥叫。。。。。。/像绿色的狼群在着火的荒原廝咬”。“玻璃窗簌簌颤抖。。。。。。/像寡妇哭泣的肩头,。。。。。。/这布满防空洞的城市。。。。。。/宛如一条弹孔累累的白鲸。”它们既有对当时具体历史语境的揭示,又有现代诗技艺上的精纯。它追复了被中断的隐喻、暗示、象征等修辞基础,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中国,无疑属于现代诗最早的那批探求者。
新时期开始,张烨的写作进入另一阶段。由早期尖新白热的情感抒发,变为个人内在经验的展示。从语型上,稍稍增加了迂回因素、互补因素;从语调上,变得舒徐和日常化一些。组诗《悼歌》(1977)是一个过渡,到本世纪末1982年其成名作组诗《‘大女’的心律》、《流向母亲心灵的情感》等,则标识着张烨诗歌第二阶段的完型。这些诗从题材到角度,都堪称是对新时期诗歌的贡献。诗人不再热衷于可类聚的公共修辞实验和集体情感,而专注于在本真的生命体验中,揭示个人的生存处境乃至隐秘情感。她的这些诗在当时堪称“另类文学”,表达了爱之痛、自由之难、人性之畏、幽闭之美,她的哀伤和秘密的幸福都是个人化的,以一道陌生的柔光照亮了个体生命存在那幽微的角隅,成为最早的那批本土“自白诗”(那时普拉斯、塞克斯顿尚未介绍过来)。因这些诗的意义评家已多有论列,我只想从写作角度补充点意见。最容易让人看清的是80年代初张烨诗歌的抒情性。许多论者都谈到了这一点。但是在“抒情”的个人方式上,我认为张烨有独异的发现。常规的抒情诗,往往出于单纯的心境:激情和想象再加上强烈的咏唱性是其基本模式。在细读了此间张烨诗歌后,对其“抒情性”的细节含义,我想谈出自己的看法。在她的诗里,我们已很难找到那种冥想式的感情抒发。她所处理的抒情基点是本真的经验,生活的细节。因此,我们在她的抒情诗中会感到较明显的叙事成分。比如在组诗《大女的心律》、《流向母亲心灵的情感》、《姐妹坡》,和稍后的《世纪末的玫瑰》、《灵魂杀手》、《经过青春年华》、《外白渡桥》等代表作品中,我们都会看到人具体的生活处境,它们是碎片的、场境的、限量的,在“真情”之外还承担着“真相”的负荷。由于这些物质的加入,使张烨的抒情诗具有了准确而有力的为生存命名的话语根茎,不至于激情过后风流云散。读她的诗,我们会有强烈的传记感,将它们连缀起来,就呈现了一部个人生活和精神成长史。`正是在这点上,张烨独特地“缩小”了抒情的含义。为使语言在生命经验中真正扎下根,她热衷的材料是现世情境,深层情感,彼此纠葛的内省,戏剧性独白,乃至人际对话和智性敏悟等汇合的呈示。张烨并不排斥抒情,甚至还强化它。只不过,她探索在抒情中容纳足够的异质成分,形成一种沉实准确的诗歌品质。这样的复式抒情是有韧度和载力的,有如线绳紧紧抻住风筝,它才会飞得更高。因此,我以为在使感情的激发“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方面,张烨提供了有效的启示。
前面我谈到了张烨经验之圈的“幸存者”视角,并且将之视为“诗谶”。人们已经知道,张烨初恋情人在场70年代中期谢世。深厚的情感使诗人二十年来时会感到噬心的疼痛,并写下了大量的哀歌。探询生活事实与写作的关系,是传记批评家的事,我无疑于在此落笔。况且,在现代诗的写作中,“死亡”已是一个永恒的母题,成熟的诗人往往会将之引向更深远的地方。即使古典诗人亦常如是。彼得拉克早逝的情人劳拉,但丁的贝雅特丽齐,这些逝去者最终都成为诗人思考时间、永恒、不朽、宿命、神性。。。。。。如此等等的观照物。与这些诗人一样,在经过了骨肉沉痛之后,90年代张烨诗歌开始重新深刻探究“死亡”的命题。在我的记忆中,当代诗人从无人像张烨那样持久而大量地处理有关“死亡”的思考。特别是1989——1991年她完成的近八百行的诗章《鬼男》,更是令人惊心动魄,掩卷深思。限于篇幅,我不能交代此诗繁复纵横的“讲述”线索,以及诗人想象力和智性空间趋临的广阔边界。我只想提请读者和批评家注意一点,即不要仅将《鬼男》视为一首简单悼亡的爱情诗。爱情悼歌的成分存在,但在这里或许更多是作为结构线索来发生功能的。我认为,诗人的命意是在揭示现代世间的生存危机,精神萎缩,灵肉纠葛,爱与意志,孤独和焦虑,存在与时间,遗忘于抗拒遗忘。。。。。。等等与现代人存在密切相关的复杂问题。冥界是对现实的寓言式倒置,冥界的“逻辑”复本化地继承了现实的逻辑。它是一部死亡玄学启示录。即是喻象,又刻骨地揭示了我们置身其间的生存。那末诗人为何要将借喻基础设置在阴间呢?我想这里包含一个存在主义式的观点。死是存在的一中伴随状态,是生存着的人必然碰到的存在的终点。人的存在就是向死而在,探询人的问题,就离不开探询死亡。一旦死亡成为人的终极参照,人生存在的意义维度就可能更至切地显现出来。欧阳江河在他的长卷《悬棺》中,曾将死亡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张烨则将之拉到我们的具体历史语境中。她告诉我们,死亡不是一个简单的生命(生理)事实。它正加速地发生在我们当下的精神处境,道德处境,文明处境,现象和意志之中;在这里,我惊悚于自己的“缓死”,重新厘定精神的向度,当肉体的死亡来临之日,我们还应有足够份量的东西来担当“死”的威名,而不只是那一口气。如此说来,“幸存者”扩大为我们的人类中那些秉有价值关怀着们的共名或反身抽象。张烨在此找到了自己的命名词源。从自传意义上个体生命的际遇出发,她多年来以持续的努力坚不可摧溯回源头,成为拥有历史悲情的缪斯。而在处理这类尖锐庞杂的题材时,张烨依然保持了精神的纯洁和高贵,捍卫了人对高尚事物的忠贞不渝。她以沉痛的对话和质询方式,开扩了我们的存在意识。像善良而忧伤的哈代说的,“如果有一条通往‘更美好’的路,它必须有能力认识‘最坏的’”。(《在提内布雷斯》)诗人类似的作品还有《世纪之屠》、《灵魂杀手》、《奥斯维辛之歌》等。这位哀伤缠身的女诗人,从个人化经验出发,伸延到历史想象力、历史修辞的视域中。因此,她敢于高傲地说:“写诗是个人的事,更是庄严的事业。”我认为她最终做到了这个信誓承诺。
全面论列张烨诗歌不是这篇文章的任务。本文命题为“张烨的方式”,意在将观感限制在诗人的写作方式和个人心灵词源的特异性上。今天张烨仍在不断精进,坚持在“冷暗的逆境里,燃起一片/明亮而饱满的思想”,触动我们的心房。
“以云为笺,以水为笺”
——简评张烨的诗
李天靖
女诗人张烨发来一组诗(15首)叫我写点评论,读她的诗是一种美的享受,我欣然允诺。《雪猫与女人》是一首有点复杂的诗。“我”时而指代雪猫,时而为女人独白;“雪花携着那个女人来了/来得像一段/忧患岁月”,这个诗句犹如画外音,是以一双猫眼的视觉来表述的。“高冷……银妆的世界……被凶猛黄色染浸”,“我岂肯喝下变质养料”,“伤害惊心动魄/污垢犁开白雪”,这是女人的内心独白,暗示人所面临的时代文化境遇;与现实生活的矛盾冲突中的精神苦闷和抗争。在进一步的阅读中,“我奔过去对她说/漂亮的女人别耸起敏感触须体味/夜之悲凉”,可见动物对人的世界的理解与关切,“我”不无忧伤的疼痛“她旋即转身/目光缓缓刺痛我背脊/留下女人缝纫的痕迹”。此诗以不动声色的口吻以及具体细节的描绘充满了个性的魅力,表达了高贵、孤独的生存境界,以及对心性自由追求。诗中雪猫、女人,或可读成女诗人的另一个她者,充满戏剧性,颇具现代主义风格。 这组诗里《第一个》《初会》《茉莉花》《往事》《在咖啡馆》等是表达爱的经验。 《第一个》写少女时代第一个追求者, “金刚石”、 “玻璃”隐喻男性对女性感情的伤害。 “眉眼、嘴唇/在别人的面孔//有一种恨太像爱”,即不能穿越她爱的“第一扇门”——因为爱是心灵的直觉。《初会》写初识的情人,“你的凝睇里有六月草莓”般的炽热,“是真是幻?一副梦的面容”,写梦幻般的爱。交往中情感经历的袒露,但爱是一道人类最难解的方程——“一桩误会使你一气远离”,但“我”于不无懊悔时,“我走过的三十九级石阶/每一季度回响前世的委屈与/渴望”,真实而感人。《茉莉花》叙述了人世间情感的微妙、复杂乃至迸发,莫过于突如其来爱的遭遇,它存留在记忆里的深处历久弥新——自第一次坠入爱河的销魂荡魄、刻骨铭心;之后对爱的惊疑与敏感,不用蓍草或以花瓣占卜命运,在悖谬之卦相中,似尚可期待;于是再一次将真情疯狂地投入,甘愿在爱的毁灭与炽烈的情爱中“焚,焚,用恨,用爱来杀死自己”——诗中的主人翁以茉莉花自喻,可隐见其意象变奏之美:“在毁灭的渴望中爬向一丛干燥∕残枝败叶,噬痛彻骨∕片片撕碎的蝶翼在火中优哉游哉”,一次次情爱的渴望、煎熬与不忍之恨,以及爱欲满足的快感;但爱情的结局却不幸成为伤逝,“成了别在胸前的妩媚枯黄成一弯记忆”,“语言夏得热烈”竟“冰成白炽的谶语”——一场夏季惊心动魄的爱情成为内心永远的恸。《往事》可以指爱的一段往事,但也不仅然,其指向是宽泛的。以人称的借代,暧昧莫测;一切又仿佛如昨:“她”眼睛、绿裙在爱的春雾里,为伊销得人亦憔悴消瘦得“能够轻柔地走过你的眼皮”,令人销魂——“印在你唇上的弯弯的红月亮/你怎能抹去”,爱的晕眩;其情事写得含蓄而深情,“有人替你悄悄开门……微笑着把门悄悄关闭”……《在咖啡馆》亦可作如斯观。又去咖啡馆约会,女诗人以旁观者的角度对一对男女情感心理的刻画,“他”与上几回滔滔不绝同这一次出奇的沉默的对比中,以及“凝视着她梦幻眼睛”烘托出复杂的心理图景,环境气氛的描述紧张而十分传神。 《寂》仅两行:“这里静得能听见蚂蚁的细语/阳光在水面轻柔的摩擦”。这首诗入选我和张海宁编的《水中之月——中国现代禅诗精选》(2009年于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品读中我这样写道“耳者,心之官也。倾听蚂蚁的细语,要俯下身来:‘阳光在水面轻柔的摩擦’,这是一种倾听属于心灵,由此体悟世界万物。一微尘中,有大千经卷。心中有一切佛法,如地种、如香丸者。”《丑石》《读史》《你来了又能怎样》等诗,可以看到女诗人张烨诗风刚烈以及哲思的一面。《丑石》是对“天堂”的“丑陋内部神圣的美丽——不为人知”的揭露,表现了甘愿被贬谪的英雄主义精神。《读史》受到《圣经》的影响,写“你”周游世界的经历,以宏大叙述深刻地揭示国家内部现实种种的问题,内心沉重,于是求道于宗教,揭示出一切乃为人性本质所致。《特洛伊木马》《在马泰罗炮塔》是女诗人出游欧洲写的诗。《特洛伊木马》耳熟能详,但女诗人将新鲜的现场感,“游客们起哄着涌入木马内部/踩着楼梯,开启一扇腹部小窗/向外部世界探首欢呼”与高度概括的历史感,“木马计将天真而贪欲的特洛伊城/轻易烧死在黑甜的睡梦中”生动地融合在一起,又将“木马阵行走”与“罂粟远征、远征、远征/病毒般流入芸芸众生”联系在一起,给人深邃而现实的思考。《在马泰罗炮塔》女诗人以参观时登塔的时空顺序,叙述了她真实的感受,并在“高高的堞口俯视时间的过往和人类的“万花筒”般旋转出的一种病态与绝望。并复活了“马泰罗的记忆中心”乔伊斯、穆利根等人物的一些风云历史的场景,抒发了一切“变成了镜子的世纪”一种虚妄的感慨。 《火车奔驰》叙述了诗人高速行进中诗绪纷至沓来的经验;火车奔驰中已逝去的时间生命在某个时刻的惊觉、梦境与美好,以及那个时代闪电、雷鸣。《一首关于死亡的诗》女诗人抓住父亲弥留之际的眼睛——由心灵的窗户望向父亲的灵魂,并以海的意象表现了父亲于生死临界时的悲切,“只有细微而迂缓一声唏嘘”与女儿无限的伤痛——“我所有的泪/都追随那片海潮去了”;第二节于阴阳两界天人永隔之时,父女“两手攫住太阳的边缘”的不舍,“害怕我俩有一个/突然松手”的惊恐,令人心惊!《春水十二弄》,水的返回与汲取代表神圣全部的可能性。此诗是女诗人即兴的,具有歌唱性的十二段。“以云为笺,以水为笺”,写下“春水”为主题的关于时间、人世、命运、人性以及爱的愁绪的十问的探究。
2017.5.18于华师大
《长淮诗典·2016年选》已经出版。《长淮诗典》走高端路线,选稿不分流派,以质取胜。2017年选继续征稿,凡是长淮诗典公众号推出过的诗人作品(2017.3-2018.2时间段里长淮诗典公众号推介的),均视为诗典年选备选作品。入选作品无稿费,年选出刊后赠一册与作者为纪念。若有不同意见请告知。公众号尚未推介的请抓紧投稿。要求:诗歌20首左右、他人的评论或者推荐语(诗人自己的诗观、创作谈、断想、随笔、絮语等亦可)若干、简介、照片, 一并发到指定邮箱chSD998@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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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淮诗典·2017年选》初选诗人名单
3月份入选诗人(初稿)
慧子、黄维盈、方文竹、庞建国、林静、何均、文君、管一、空格键、刘云、蓝格子、汪剑钊、周瑟瑟、汪建国、第广龙、苏枍北、濮溯、李天靖、花语、袁军
4月份入选诗人(初稿)
余怒、导夫、罗亮、李不嫁、荣光启、李彬勇、沙马、麦阁、燕刀三、张公善、杨梓、吴少东、王小波、程大宝、卢圣虎、吕煊、张乎、马占祥、梦也、聂沛、严力、周小波、瓦楞草、向以鲜、子川、雪舟、左岸、黄曙辉、谈雅丽、刘起伦
5月份入选诗人(初稿)
胡弦、汤养宗、王妃、沈苇、雪克、聂权、晴朗李寒、刘剑、莫笑愚、宫白云、于耀江、田禾、车延高、宁夏阿尔、吕游、芦苇岸、杨森君、青蓝格格、长篙、苏楷、西野、王武军、羽萱、李壮萍、孙启放、沙翁1962、文林、王跃强、左拾遗、天露、纳兰、李东海、刚杰•索木东、熊国太
(名单在添加中。2017.3——2018.2本公众号推介的作品均为年选稿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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